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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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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宋裕垂眼註視著楚歲安微微仰起頭,嘴唇無意識地微微張開,眼睛裏映著天空,整個人的氣場似乎是深不見底的莫測,又似乎稚嫩如兒童。

他從大衣兜裏摸出她的手機,兩指夾著手機,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還你。”

楚歲安聞聲低頭,看到是自己的手機以後,方才同他分道揚鑣的記憶登時躍入腦海。

其實她向來不太在意別人的感受,但不知怎的,這回她眼前驀然浮現了在祭臺上宋裕突然出現時那雙冰冷又含著怒氣的眼睛:“......剛才在祭臺那邊沒來得及問,你怎麽會到那兒?”

宋裕極其寡淡地望了她一眼,好似在說她明知故問。

楚歲安遲鈍了大約有兩三秒的時間,其實並沒有回想起來什麽異樣。但是大概可以猜到,應該是兩個人分別的時候,宋裕覺察出來自己狀態不是很對吧。

“你還真是敏銳。而且膽子大。”

楚歲安再一次回想起來在籠子裏目睹的種種,胃裏那種翻江倒海的感覺湧上來,可是又很快想到宋裕那雙冰冷的手捂住她的眼睛,於是回憶又褪色,她再一次看清宋裕那張容易叫人心生好感的臉,無味地彎起唇角:“我上中學的時候來過這裏一次,的確很久之前了,一開始的確沒認出來。”

“所以呢?”宋裕的嗓音沒染上什麽溫度。

楚歲安仍舊摸著鼻尖:“就......知道有點兒危險,你又沒什麽經驗,總不能拉上你,畢竟拍攝什麽的是我的工作又不是你的.......是吧?”

“你還挺理直氣壯。”宋裕咬著後牙,氣笑了。

楚歲安有點兒不明所以:“你這就有點反客為主了——”

“發布求救,為的難道不是所有人嗎?”宋裕沈沈的聲音打斷了她,“別把別人撇得那麽幹凈,你難道只是一個人嗎?”

這句話看似意有所指,楚歲安的舌頭打結了。

宋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在楚歲安有些不可思議又很是困惑的註視下,踩著滿地幹涸的血跡朝前走去,嗓音很淡:“我不想看見有任何人因為亂擔責任而死掉,那太蠢了。”

楚歲安在原地怔了幾秒,就又追上去:“可那是我應該做的。”

“沒有什麽是你應該做的。”

宋裕飛快地接過她的話,又頓了頓,似是極輕地嘆了一口氣:“楚歲安,你不是不怕死。”

他實在是能看懂那時候在祭臺上偷窺到的眼神,還有楚歲安死人一般慘白的臉色。當他將她攏進懷裏的時候,驚詫地發覺她在細微的顫抖。

“那是因為之前——”

“沒有什麽之前,只有現在,你在送死的現在。”

宋裕幾乎是不敢想,在下面空場上拿槍的反黨第二次開槍射擊的時候,楚歲安還傻站在原地,就跟那下面的籠子上帶著多大的磁鐵一樣,牢牢地吸著她的目光。

他要是沒有及時趕到......這個女人就已經死了。

老實說,他從來沒見過哪個人像楚歲安這樣。

“你才是在送死,你從最開始跟著我出來就是在送死。不要說我了,宋裕,你才是真的不怕死。”楚歲安垂下眼睛,她不明白自己做什麽和這個男人有什麽關系。

這一路上,他總是在阻攔她接近危險,然後想要替她做,好似完全不害怕。

他除了嫌臟,不管遇到了什麽,都是眉頭也沒皺一下。

在避難所的時候,所有人都慌亂,唯獨他悠然自得,仿佛迫在眉睫的生死與他無關。

她見了太多人人自危與崩潰前的麻木了,人們要麽一頭栽在苦難裏不願睜眼,要麽自私自利到嘴利牙尖。

世界上哪有像宋裕這樣的人啊。

就好像他什麽都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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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裕沒想到她會把口風轉到自己身上,沈默了一瞬。

然後把下巴埋進了風衣的領子裏,顯得聲音有些悶:“活著很無聊啊,要什麽有什麽。”

楚歲安聽到他逐漸降低的音量,意外地朝他投去一眼。

男人目光定定地落在地面上的血跡,卻好似又不在看地面,而是在註視他回憶裏的某種不存在的東西。

要什麽有什麽的人生。

楚歲安絲毫不懷疑,這個精致矜貴到宛若從神龕裏搬出來的男人說的是實話。莫名地,她從他一望見底的眼睛裏看出了荒蕪。

她突然好像就明白了什麽。他身上那種無畏又通透的覆雜氣質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他什麽也不為。因為他找不到。

宋裕感受到了那雙雪中松一般的眼睛正在註視著自己,望透了自己。

他將嗓音壓得極低:“但今天晚上看到這些......我才對‘活著’產生了一些實感。”

“之前的生活,都不再作數。”宋裕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擡腿。“可是,楚歲安,這是你站在那裏的理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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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回到廢棄劇院,天幾乎是已經大亮。

趕著再一次開火的前夕,楚歲安和宋裕邁過仍舊躺在劇院門口的津布的屍體,鉆進了避難所。

前一夜點的蠟燭已經熄滅了,斑斑駁駁的陽光從殘破不堪的屋頂滲透下來,愈發顯露出劇院內部的狼狽。

灰塵靜靜地在光線中漂浮著,襯得這裏好似一處杳無人跡多年的古跡,那些被轟炸毀壞的墻壁與屋頂,因而顯現出一股厚重的歷史感。

不過它們的確在見證歷史。見證這片土地上的層出不窮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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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旋轉樓梯下去,就看到瑟縮在地下室裏的眾人。一晚上過去了,他們的臉色愈發難看,甚至有幾個臉頰都浮出一種屍體才有的鐵青,不大的眼珠裏擠滿了紅色的血絲。

見到楚歲安和宋裕下來,他們先是松了一口氣,但旋即就看到宋裕大衣上的大片血跡。

最開始阻攔楚歲安最兇的男人顯然是一夜未眠,眼袋都要耷拉到下巴上了,他遲鈍地將眼珠轉動到楚歲安染了血的指尖,驚懼和絕望令他的嗓音沙啞了:“......你,你還好嗎?”

“有什麽好不好的。反正在地下室待著很安全。”宋裕輕飄飄諷了一句。

這話一出來,地下室裏的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誰都知道,他們縮在地下是因為怕死,而楚歲安只身一人上去涉險,為的卻是他們所有人的安全。

“歲安......”

“我沒事。休息休息吧,求救信息發出去了,你們可以放松點。“楚歲安嗓音淡淡,顯然她不太在乎這些人的慚愧或感激。

宋裕打量著她回避關心的神情,不再作聲。

聽到了求救信號已經發出去,地下室裏的人都眼前一亮,就連臉色都在一瞬間紅潤了不少:“哎喲,那可太好了......”

“就說沒問題吧,咱肯定得活下去。”

“我就說歲安靠譜吧,甭看人年紀小,論戰地采訪的資歷,那可是咱的前輩呢。”

“哈哈哈,哪能真讓咱們死了啊,世界和平還指望著咱呢!”

“屁,就你那膽兒,下次把我的膽子借你你都不敢再來戰地了。”

“操,你還好意思說我呢?昨天涕淚縱橫說要上吊給自己的痛快的人不是你?”

“哎呦,閉嘴吧!......救援能不能馬上到,我想我老婆了。”

“媽的,我也是。在家嫌她煩,結果我昨天以為我就要死了的時候,滿腦子想的都是她!想她催我洗襪子,罵我懶,想她沖我撒嬌......哎呦她要是知道我這次來本罕利過得這麽驚險,肯定能嚇哭嘍,然後給我做一大桌好吃的......”

“滾。我家那位能給我耳朵扽掉了。”

......

和宋裕同行的一男一女也朝他圍過來,那女人的目光在楚歲安脖子上圍著的宋裕的圍巾上停頓了一秒,然後橫了楚歲安一眼。

楚歲安被她橫得一楞。

但那女人迅速就移開了目光,肩膀一別,扭身上前一把挽住宋裕的手臂,責備的語氣非常嬌嗔:“宋裕!嚇死我了你!你怎麽能不和我們說一聲就自己上去了呢?”

那個男人也是,焦急又慶幸,眼睛裏幾乎是閃爍出來淚光了:

“宋哥哥,你他媽是真膽兒大啊,喬喬都快急哭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咋辦啊?宋阿姨咋辦啊?宋叔叔咋辦啊?哥哥,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宋家可是要絕後的啊!你他媽的是真嚇死我了啊這回......”

宋裕在這一瞬間就被一左一右擁得緊緊的,進退不得。

楚歲安透過他兩個朋友的縫隙看到他眼底流出的無奈的笑意,嘴唇動了動,而那個挽住宋裕的女人突然向後撤了一步,高跟鞋不偏不倚地踩到了她的鞋尖。

楚歲安吃痛,無聲地皺了下眉。但那女人只是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腳,連回過頭裝模作樣地道一聲歉都沒有。

因為求救信號傳遞出去的好消息,還有對楚歲安業務能力的信任,所有人心裏高懸的那塊巨石終於有了落地的傾向。他們無條件相信中國的大使館,經過極致焦慮恐懼的一天一夜以後,一丁點可靠的希望都足夠令人歡欣鼓舞。

相識的人都三三兩兩圍在一起,因為求救成功的消息而洋溢出一些心安的神情,彼此熟稔又親密地互相打罵、調侃,還有思念家,思念家人,熱鬧著圍成自己的小圈子,熄滅後再一次被點燃的煤油燈將每一個人的面龐照得紅紅的,暖融融的光圈完全隔絕開陰影。

為了避開那個踩她的女人,楚歲安向後退到了陰影裏。馬丁靴的鞋跟抵住了旋轉樓梯靠下一階的臺階。

她默不作聲地環視過每一個人的神情,然後垂下了眼簾,燈芯明亮的火光在她眼底黯下去,只留一片毫無雜質的漆黑,無聲被睫毛打下的一小扇陰影籠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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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有哪個人好像聽到了上樓梯的聲音,朝著通往地面的螺旋臺階看了一樣:“楚歲安呢?”

“別擔心人家了,她和咱不是一路的。”旁邊人一把攬住他的肩膀,給他的視線強行從楚歲安方才待過的那片陰影拉回燈下。

另外有人附和:“是啊,要不是臺裏請她,人家根本就不可能主動和咱合作的,甭看了,人啥大風大浪沒見過啊?”

“對,子彈雨地雷陣都敢闖,你難道還當她是咱臺裏不經事的小姑娘嗎?男人都不如她。”

.......

本罕利的天還蒙蒙亮,街道上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行人。

楚歲安屈起單條腿,支在身後已經掉光墻皮裸露出磚塊的劇院外墻上,避免沾上一身墻灰而些微低下頭,突出了鮮明的頸骨。

她的腳邊橫著津布的屍體,他那張潰爛不堪幾乎無法被辨識出屬於人類的臉直對照著女人年輕而艷麗的面龐,發絲垂在她的臉側,更加襯得她形單影只。

而女人無聲地註視著他,好似看他比看活著的人還要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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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裕抓著楚歲安不知道什麽時候摘下來,放在吧臺上的圍巾,從地下室上來後,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楚歲安聽到了響動,朝著宋裕看了過去。

她的眼底漆黑一片。

“......不冷嗎,怎麽把圍巾摘了?”

宋裕被這雙眼睛註視得喉嚨發緊,停頓了片刻,才朝她舉起手裏已經散盡體溫的羊絨圍巾。

而楚歲安很隨意地撩了下遮住眼睛的發絲,移開視線,嗓音如同這片土地上深秋的風:“有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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